一夜无眠。

昨夜那场精神世界的崩塌,像一场酷刑,将金奕瑾的骨头都碾碎了,又重新拼凑起来。他瘫在地板上不知多久,直到晨曦的微光从窗棂透入,才撑着发麻的四肢站起。

清晨的庭院里,夏日的燥热尚未完全升起,空气中带着一丝凉意。但这份凉意,却无法驱散这座宅邸深入骨髓的阴冷。金奕瑾站在廊下,凝视着院中那棵栀子花树。

往日里,这棵树是他童年模糊记忆中唯一的温情所在。而现在,那浓绿繁茂的枝叶在他眼中却扭曲变形,像一只巨大的、沉默的怪物,用无数绿色的眼睛窥伺着他,根茎之下,埋藏着腐烂的秘密。

这个家,不是港湾。是一座囚笼。

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。白姥姥走了过来,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憔悴和一丝愧疚。

“奕瑾,”她声音沙哑,“昨晚……是姥姥失态了。”

她伸手想抚摸外孙的胳膊,却被金奕瑾不动声色地避开了。她的手僵在半空,又尴尬地收了回去。

“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,安安分分地过日子,比什么都强。”她再次叮嘱,语气里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。

金奕瑾转过身,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,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了,姥姥。您放心,我不会再惹您生气。”

这是他第一次,对着至亲的姥姥,撒了谎。谎言说出口,心里没有波澜,只有一片冰冷的澄澈。他明白了,被动地被“保护”,只会让所有人都陷在泥潭里。想要护住姥姥,护住自己,就必须在危险找上门之前,先找到危险的源头。

“我去街口买些点心。”他找了个借口。

那扇常年锈锁的残门,被他亲手拉开。伴随着“吱嘎”的刺耳声,一个喧嚣、混乱、与宅内截然不同的世界,扑面而来。

黄包车夫的吆喝,汽车的喇叭,报童尖锐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。金奕瑾走到一个报摊前,买下了一份《申报》。头版上,“直奉战事再起”、“沪上学生游行”的黑体大字触目惊心。时代的洪流,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,碾过每一个人的生活。

他捏着报纸,眼角的余光扫过街角。一个戴着鸭舌帽、正在擦皮鞋的男人,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他。不远处,一个靠着墙根假寐的人力车夫,也看似随意地朝金家的方向望着。

监视。

这个念头让金奕瑾的心脏猛地一沉。危险已不再是猜测,而是悬在头顶的刀。

躲,是躲不过去的。

回到那间熟悉的书房,金奕瑾反锁上门。他没有点灯,任由自己站在昏暗之中。

他将所有线索在心中铺开,构建起一座无声的沙盘。

金恒善温和面具下的谎言,姥姥深入骨髓的恐惧,福安那欲言又止的悲哀眼神,街角虎视眈眈的眼线,父亲遗物里那张指向“尘园”的便笺,以及自己脑海中那段关于栀子花、激烈争吵和无边恐惧的记忆碎片……

所有的丝线,无论多么杂乱,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原点。

父亲的死。

金恒善主动给出的“尘园”,无论是不是陷阱,都是眼下唯一的突破口。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主动踏进去,看看这潭水究竟有多深。

下定决心后,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静笼罩了他。

他脱下那件洗得发白的半旧长衫,换上一件更便于行动的普通短衫。他从樟木匣子底层摸出父亲留下的一块旧怀表,放进内袋,又将身上仅有的几块银元贴身收好。

镜子里,映出一张苍白但平静的脸。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,忧郁正在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份淬过火的、冰冷的决绝。

他知道,当他再次推开门走出去时,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。

金奕瑾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囚禁了他二十年的屋子,将那张写着“尘园”的便笺放入怀中,推开了卧室的门。